一

　　悟空被封佛位的时候，还是有那么些开心的。

　　长生不死，受人敬仰——

　　这些都曾是悟空梦寐以求的东西。

　　尽管这一路上，他又多了些想法。

　　看多了世间酸酸苦苦，总搅得自个心神不宁，得有人来救。

　　当了这斗战胜佛，多少行得点方便。

　　这场庆功册封的盛宴，东天天庭也少不了前来庆贺。

　　对天庭，他孙悟空倒是没甚么留恋。

　　只是独独记起那二郎显圣真君，时常挂念着再跟他打一场。

　　悟空觉得，那些个天兵天将里头。

　　能跟他齐天大圣打的，也就这么一个。

　　受封的时候，孙悟空又想起来一档子事。

　　好像也不太重要，也有点重要。

　　这怎么离西天灵山越近，妖怪却越发凶狠了?

　　那分明是自家座下的。

　　这些个佛祖菩萨，也不晓得多管管。

　　后来。

　　这斗战胜佛当得越久，孙悟空越是感到不对劲。

　　经书取了回来，也不见世上太平几多。

　　受的香火供奉倒是见长。

　　问题是这下界一片水深火热，民不聊生。

　　那咱家这受的供奉从哪里来。

　　岂不是我等多吃一口，他们就要从本就不多的粮食里少吃一口?

　　悟空心里直犯嘀咕。

　　只是看天庭和灵山仍是一派平和的景象。

　　他也不敢同旁仙多讲。

　　私下里寻得八戒，才将心里疑虑和盘托出。

　　这八戒受封了净坛使者。

　　凡是那天下的供奉果品，无不进了他口先走一遭。

　　安稳惯了，却不似悟空这般心思敏感。

　　只是对悟空好言相劝，莫要多管闲事。

　　他老孙是知道八戒何等人也的。

　　罢了，罢了。

　　倒不如俺老孙亲自去看上一看。

　　悟空寻思着，只把那筋斗云一转。

　　朝下界去了。

二

　　事实上，就算悟空当年在五指山下活活被压了五百年。

　　他也没有如那日一般气恼。

　　现在，他更宁愿这经他从来就没取过。

　　比起想象中的结果。

　　这取经更像是一次子虚乌有的驯化。

　　悟空知道，天庭怕他。

　　怕他知道真相后再大闹一次天宫。

　　即便如此，他还是红了眼问二郎真君。

　　为何不一早便将真相告知于他。

　　正是那满天神佛纵容妖物在世间作恶。

　　人们才愿供奉，才有取之不尽的灵蕴滋养。

　　更有甚者，竟有意降下妖邪，炼人成妖。

　　这样才好赚来更多灵蕴。

　　这世间，哪有半分怜悯可言?

　　二郎真君也不言语，只是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再寻不到的对手。

　　他又怎不知这天庭的规矩?

　　他什么也干不了，孙悟空也是。

　　但也不知怎的，这猴子竟给了他一点底气。

　　将孙悟空收了的那天，二郎真君心里确不很是滋味。

　　天庭将孙悟空的五根都分了那五妖。

　　独独少了孙悟空的意根。

　　所有人都只当做它消散在天地间了——

　　只有杨戬知道，他孙悟空只要不想死。

　　没人能杀得了他。

　　他是天产的灵明石猴。

　　又在生死簿上勾去了自己的名字。

　　要杀了他?笑话笑话。

　　依天庭的性子，当年孙猴子大闹天宫，早该死了。

　　为何能留他到今日?

　　护好孙悟空的意。

　　这是他二郎显圣真君对孙悟空的承诺。

　　也是推翻这不公天道的唯一火种。

三

　　比起其它四妖。

　　黑熊精的想法实际上要更简单一些。

　　他仍然记得从前那个救了自己一命，也让自己看清了一些事情的人。

　　尽管如此，也不过是追逝罢了。

　　现在的他，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顾着在洞中参禅炼丹就能知足的黑风王。

　　拿了孙猴子的根器，又得观音大士放下界来。

　　自是有交代在身。

　　当年火烧禅院，黑风山数百亡魂，不知多少怨念。

　　而那股执念又将他们死死锁在此处，不得超生。

　　反化为山中鬼怪。

　　灵蕴自万物的意中来。

　　此处正是借了这些无休无止的执念，生出灵蕴之处。

　　身为珞珈山守山大神，又是最熟悉黑风山的大妖。

　　黑熊精理所应当地被派回了这里。

　　守着这禁锢无数亡魂的黑风山，以保证灵蕴不断。

　　旁人其实很难猜得透黑熊精的心思。

　　不明白为什么他得了大圣根器，又学了观音本领。

　　为何还要对天庭言听计从。

　　但黑熊精事实上是看得最明白的人。

　　齐天大圣?斗战胜佛?多威风。

　　最后不都落了个身死魂消的下场。

　　天上那些人模狗样的老东西。

　　的的确确就是这世间唯一的理。

　　跟了他们，能吃点剩的。

　　要反了他们，捏死不过一只蝼蚁。

四

　　黄风大圣倒不如黑熊精那般，被驯得老实了。

　　说到底，他是恨的。

　　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?

　　当年替百姓除了那大虫蝜蝂的，是他黄风大圣。

　　到头来，被设计陷害的也还是他这只黄毛大鼠。

　　他自己也说不清，恨的是灵吉还是那该死的天庭。

　　大抵不是那只猢狲和百姓。

　　因为他看到孙悟空死的时候，心里真个不是滋味。

　　但也没法，这就是给天庭当狗的下场。

　　这帮子人怎么可能安了好心。

　　发慈悲也好，降下苦难也好。

　　他们只不过是想跟人索要更多的供奉罢了。

　　他们长生不死，那这索取就是永生永世。

　　教人间永不得安宁。

　　但，就算他做不了什么。

　　也定要替自己，替百姓报了那一箭之仇。

　　现有了孙悟空根器，那灵吉必不是对手。

　　果然，正如黄风大圣想的那样。

　　猝不及防被偷袭的灵吉菩萨被他割下了头颅。

　　只是，面对满目疮痍的黄风岭。

　　他也做不了更多。

　　偏安一隅，是他最后的坚持。

　　至于最后，黄风大圣期盼的是什么结果。

　　他自己也说不好。

　　即便是将自己的三昧神风练得更上一层。

　　最后又有什么用呢?

　　自他与灵吉撕破脸皮开始，他就明白。

　　自己的结局，多半也要同那孙猴子一样了。

五

　　这对于黄眉来说，是个很好的机会。

　　他阔别小西天实在太久太久了。

　　最后的事实证明。

　　和金蝉子的赌局，终究还是自己赢。

　　世人的贪欲是无休无止的。

　　只要抓住人心底的欲望。

　　那么，任何人对他黄眉来说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。

　　神仙?神仙也是一样。

　　他造这小西天小雷音寺是为了什么。

　　你道他黄眉只为自己?

　　是，也不是。

　　集齐这世间贪男恶女的欲念。

　　那可不就是最好的养料?

　　连满天神佛也惦记着呢。

　　他们不惦记，黄眉又怎地能回来这里。

　　哎，这么一看，那天上的假仁假义又有何用。

　　他们的慈悲为怀，也不过是建立在人间的信奉上罢了。

　　倒不如黄眉在地上自封佛祖来的快活。

　　有时候，黄眉倒也觉得那孙猴子可怜。

　　信了金蝉子，跟着那不懂事的家伙去取经有甚么用。

　　分明是个本事齐天的大妖。

　　却非要去学金蝉子那套不伦不类的禅法。

　　荒谬，可笑。

　　说到底，就连所谓的佛法，也不过是操控的手段。

　　说他黄眉玩弄人心，那又怎样。

　　无非是明里和暗里的区别罢了。

　　这世上当真有人全然无念无求?

　　就当他有罢，有又如何。

　　这后天袋，一样教他炼化了。

六

　　明面上，百眼魔君对天庭还是唯命是从的。

　　因为他见识了毗蓝婆和孙悟空的下场。

　　还有那个被杀鸡儆猴的昴日星君。

　　广收信徒，用虫子将人变成妖。

　　是百眼得到的命令。

　　但在目睹了这一切后，百眼却有了新的想法。

　　这琴螂如此狠毒，竟能夺人化妖。

　　又有那猢狲根器在手，何不另谋大业?

　　到时便只用这虫卵，麾下便有数不尽的妖邪。

　　只可惜，那五根只得了其中之一。

　　真将五根集齐了，恐怕才能有同昆仑抗衡的资本。

　　眼下，就只有忍耐，先同天庭虚与委蛇。

　　忍。

　　百眼魔君一直对自己的耐性感到很骄傲。

　　他在毗蓝婆的门下忍了许久。

　　终于等到了今天。

　　等到毗蓝婆和那公鸡的悲惨下场。

　　等到翻身的日子。

　　现在，他更要忍。

　　忍给那几个蜘蛛看。

　　忍给天上那群假君子看。

　　只是可怜了自己那师妹，恐怕是到死都看不出。

　　同那腌臜的畜生谈情说爱作甚用。

　　无妨，随他们去，反正只是一枚棋子而已。

　　只要他百眼表面上对昆仑恭敬服帖。

　　那就有天庭在背后撑腰。

　　他只须在黄花观内潜心培育这琴螂。

　　反出昆仑，指日可待。

七

　　只剩下平天大圣牛魔王了。

　　跟他们都不一样，他很后悔。

　　他曾以为孙悟空背叛了他们。

　　以为孙悟空为了取他的经，修他的果，要害他全家。

　　但当孙悟空死在他怀里的那一刻，他发现他错了。

　　他选择帮了一次天庭，就跟孙悟空当年一样。

　　可他很快就发现，这只不过是天庭耍的又一个小小手段。

　　牛魔王一生后悔过的事太多太多。

　　多到他已经无法面对，不愿反抗了。

　　甚至于在被自己的儿子用枪指着时，也不知道作何反应。

　　即便是这样，他还是非常清楚地明白一件事。

　　自己这个义弟留下来的力量，绝非什么好事。

　　太强的力量往往是导致一切悲剧的根源。

　　他的家破人亡，也是因此而起。

　　他早该想到的，红孩儿和自己完全不一样。

　　早该想到那是子母河水生下的种。

　　但那又如何呢。

　　终归还是自己的儿子。

　　也算是自己自找的吧。

　　不如就在这火焰山上了此一生罢了。

　　只是，他始终不敢把孙悟空的根器交给红孩儿。

　　倒也不是他怕自己死。

　　是怕自己这个不孝的儿子去送死。

八

　　此间事了。

　　杨戬找了个借口，回了梅山。

　　反正，孙悟空的事情不用他操心。

　　天庭和灵山自会想办法再培养出一个孙悟空。

　　他们可舍不得让这股力量就这样被分给那些妖怪。

　　一个听话的，能给神佛做事的孙悟空。

　　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。

　　他杨戬要是敢不听话。

　　估摸着，下场也大差不差。

　　只有那小弥勒和袁先生，还是明事理。

　　自会在暗中相助。

　　还有自己那些个梅山兄弟。

　　若得了这些相助，他仍不能来梅山见我。

　　那此人也没甚用处了。

　　天命人——

　　实际上，杨戬也不知道，那究竟是不是孙悟空。

　　或许，加上了自己这第三只眼里的齐天大圣。

　　他才是真正的孙悟空罢。